這是一個非常精彩的跨文化符號學議題!蘇格蘭格紋(Tartan)和阿拉伯頭巾(如 Keffiyeh, Ghutra, Shemagh 等)雖然形態、材質和具體功能各異,但都超越了其作為服飾的物理屬性,成為了承載深厚文化意義、身份認同、歷史記憶和政治立場的強力符號。它們都是一種“編碼”系統,通過特定的圖案、顏色、佩戴方式甚至材質,向“解碼者”傳遞豐富的信息。
讓我們從符號學的角度,分析這兩種文化符號的編碼與解碼過程:
一、 蘇格蘭格紋:交織的譜系與身份
核心符號學特征
圖案與色彩編碼:
- 氏族/家族身份: 這是格紋最核心的歷史編碼。特定的圖案、線條粗細、顏色組合(Sett)傳統上代表特定的蘇格蘭高地氏族。例如,黑灰格紋(Black Watch)最初與英國軍隊有關,后來被一些家族采用;紅綠相間的 Royal Stewart 則與王室聯系緊密。看到特定格紋,就能解碼出其代表的家族或地區歸屬。
- 地域性: 某些格紋與蘇格蘭特定區域(如地區、城鎮、島嶼)相關聯,代表地理根源。
- 機構/組織: 現代發展出代表學校、軍隊、公司、社會團體的格紋。
- 色彩象征: 傳統染料來自自然,顏色本身也有隱含意義(如綠色代表土地,藍色代表湖泊河流,紅色代表勇氣或血統,黃色代表繁榮等),但現代合成染料已弱化了這部分。
歷史與記憶編碼:
- 高地文化的象征: 格紋裙(Kilt)和格紋圖案是蘇格蘭高地文化最具辨識度的標志,承載著高地歷史、傳說和生活方式。
- 雅各布派起義與禁令: 1746年卡洛登戰役后,英國政府頒布《著裝法案》,禁止穿著高地服飾(包括格紋裙),試圖消滅高地文化認同。這一禁令在1782年解除,但這段歷史使格紋成為文化韌性、抵抗與復興的符號。佩戴格紋,尤其是高地格紋,解碼出對這段歷史的記憶和對文化傳統的堅持。
- 浪漫主義復興: 19世紀維多利亞時代,在沃爾特·斯科特等浪漫主義作家的推動下,格紋被重新發現并理想化,成為整個蘇格蘭民族認同的核心符號,超越了氏族界限。
社會身份與情境編碼:
- 正式與禮儀: 在正式場合(如婚禮、高地運動會、慶典),特定的格紋(如家族格紋)搭配全套高地禮服,編碼著莊重、傳統、尊重和蘇格蘭性。皇家場合更是如此。
- 日常與時尚: 在現代,格紋被廣泛用于日常服飾、配飾(圍巾、領帶、包)、家居用品等。此時,其氏族/地域編碼可能被弱化,更多編碼著蘇格蘭風情、經典、復古、時尚感或某種英倫氣質。解碼取決于具體設計、應用場景和穿著者。
- 亞文化挪用: 朋克運動(如Vivienne Westwood)曾將格紋(尤其是皇家斯圖爾特)解構、撕裂、安全別針固定,編碼著反叛、反體制、反主流。這形成了對傳統格紋符號的顛覆性解碼。
全球化與商業編碼:
- 品牌標識: Burberry 的經典格紋(Nova Check)是其最強大的品牌符號之一,編碼著英倫奢華、經典、辨識度(但也曾因與“chav”亞文化關聯而經歷污名化)。
- 旅游紀念品: 成為“蘇格蘭性”的速記符號,吸引游客購買,編碼著異國情調、旅行記憶。
- 普適化: 許多格紋設計失去特定氏族或地域聯系,僅作為通用圖案,其文化編碼被稀釋,更多是審美選擇。
二、 阿拉伯頭巾:包裹的認同、庇護與立場
阿拉伯頭巾(這里以巴勒斯坦/約旦地區流行的黑白/紅白格紋 Keffiyeh 為例,但也適用于其他樣式)的符號學更為復雜,與政治、宗教、民族身份緊密交織。
核心符號學特征
圖案與佩戴方式編碼:
- 圖案象征:
- 漁網/蜂窩紋: 常被解讀為象征巴勒斯坦沿海地區的漁民生活或農業豐收。
- 橄欖葉紋: 象征巴勒斯坦重要的農業經濟作物橄欖樹,代表堅韌、和平與土地連接。
- 粗線條/波浪紋: 可能象征約旦河或沙漠中的路徑。
- 顏色: 經典黑白格紋最為普遍;紅白格紋(Shemagh)傳統上與約旦、沙特部分地區和海灣國家聯系更緊密,但也常被巴勒斯坦人使用。顏色選擇有時也帶有地域或部落偏好。
- 佩戴方式: 如何包裹(是松散搭在肩上,還是緊緊包裹頭部和頸部)、是否使用固定繩(Agal)以及 Agal 的樣式,都傳遞著信息:
- 實用性: 防曬、防風沙、保暖、擦汗、臨時包裹物品等。
- 地域/部落身份: 不同地區、部落可能有習慣性的佩戴方式。
- 情境: 日常勞作、正式場合、沙漠旅行等,佩戴方式不同。
- 政治姿態: 尤其是巴勒斯坦背景下,特定包裹方式(如覆蓋口鼻)可能帶有抵抗、匿名或團結的意味。
民族與國家認同編碼:
- 巴勒斯坦民族象征: Keffiyeh 在20世紀中葉,特別是1967年戰爭后,在亞西爾·阿拉法特的推廣下,成為巴勒斯坦民族主義、抵抗運動、民族認同最核心的視覺符號。阿拉法特幾乎從不離身的頭巾樣式(黑白格紋,特定折疊方式覆蓋左肩)使其成為全球性的政治符號。佩戴 Keffiyeh 解碼出強烈的巴勒斯坦身份認同和對民族事業的聲援。
- 泛阿拉伯主義: 在更廣的阿拉伯世界,頭巾也被視為阿拉伯男子氣概、文化遺產和貝都因傳統的象征,編碼著自豪感、根源性和沙漠精神。它超越了國界,成為阿拉伯文化認同的一個共有元素。
政治立場與抵抗編碼:
- 抵抗符號: Keffiyeh 是巴勒斯坦人民爭取權利、反對占領的非武裝抵抗(Sumoud - 堅韌)的標志性符號。它代表著堅韌不拔、土地之根、對壓迫的無聲抗議。在游行、抗議活動中,它是最常見的標識物之一。
- 團結符號: 全球范圍內支持巴勒斯坦事業的人士佩戴 Keffiyeh,解碼出國際主義團結、對不公的反對、人權立場。
- 污名化與反污名化: 在某些西方語境或媒體中,Keffiyeh 曾被錯誤地與“恐怖主義”關聯(尤其在巴以沖突背景下),這是一種強加的、負面的、扭曲的解碼。佩戴者則通過持續佩戴來進行反污名化、重申其文化意義和政治立場。
文化、宗教與實用性編碼:
- 文化傳統: 根植于阿拉伯半島和黎凡特地區的貝都因游牧文化,是適應沙漠環境的實用服飾,編碼著生存智慧、與自然的聯系。
- 宗教謙遜? 雖然頭巾本身并非伊斯蘭教法規定的服飾(如 Hijab),但在一些文化語境下,包裹頭部也體現了一種莊重和謙遜。不過其核心編碼并非宗教,而是文化民族。
- 時尚與挪用: 如同格紋,Keffiyeh 也被時尚產業挪用,作為異域風情、潮流元素、軍事風的符號。這種剝離了原有政治和文化背景的“去語境化”使用常引發爭議,被批評為文化挪用或對苦難的漠視。佩戴者意圖(追求時尚 vs. 表達立場)和解碼者背景(了解其意義 vs. 僅視為裝飾)決定了符號傳遞的信息是否被“誤讀”。
三、 符號學對比與核心差異
核心身份指向:
- 蘇格蘭格紋: 歷史上氏族血緣為核心,后擴展為地域、民族、機構身份。現代更多元化(時尚、品牌、普適審美)。
- 阿拉伯頭巾: 民族國家認同(尤其是巴勒斯坦)、泛阿拉伯文化認同、部落/地域身份、政治立場是核心編碼。實用性基礎更強。
歷史創傷與抵抗:
- 蘇格蘭格紋: 承載著歷史上被壓迫(著裝禁令)和復興的記憶,是文化韌性的符號。現代政治抵抗性較弱(除朋克等亞文化挪用外)。
- 阿拉伯頭巾: 緊密關聯于持續進行的政治沖突和民族解放斗爭,是當代政治抵抗和生存堅韌的強力符號。其政治編碼的強度和敏感性遠超現代格紋。
全球化與商業化的影響:
- 蘇格蘭格紋: 商業化程度極高,品牌化(Burberry)和普適化使其文化編碼被廣泛稀釋、轉化甚至剝離,成為全球流行元素。其作為氏族/地域符號的“純度”在非原生語境下大大降低。
- 阿拉伯頭巾: 雖然也有時尚挪用,但其政治編碼極其強大和敏感。任何商業使用或非政治語境佩戴都可能引發爭議和解讀分歧(支持、挪用、無知)。其核心政治意義難以被完全剝離。
符號的“可讀性”:
- 蘇格蘭格紋: 對于不了解具體氏族/地域格紋的人來說,其信息編碼相對模糊,主要解碼為“蘇格蘭風情”或“經典圖案”。需要特定知識才能解讀其譜系。
- 阿拉伯頭巾: 特別是黑白格紋 Keffiyeh,其政治象征意義在全球范圍內具有很高的辨識度(無論是支持還是反對其代表的事業)。即使不了解細節,很多人也能將其與“巴勒斯坦”、“中東沖突”等概念聯系起來,解碼的政治指向性更強、更直接。
結論
蘇格蘭格紋和阿拉伯頭巾都是民族服飾中圍巾/頭巾類別的杰出代表,它們完美地詮釋了“服飾即文本”的符號學原理。
- 蘇格蘭格紋的符號學核心在于圖案色彩組合所編織的身份譜系(氏族、地域、民族、機構),以及其承載的歷史創傷(禁令)與浪漫復興的記憶。在現代,它成功融入了全球時尚體系,其編碼變得更多元化,但也更易被稀釋和轉化。
- 阿拉伯頭巾(尤其是Keffiyeh)的符號學核心則在于其強烈的政治性(民族認同、抵抗運動、國際團結),根植于持續的現實沖突。其圖案、顏色和佩戴方式都成為表達立場和身份的重要語言。盡管面臨時尚挪用,但其政治編碼的強度和敏感性使其在全球語境下依然保持著強大的、有時甚至是對立的象征力量。
解碼這些符號的關鍵在于語境: 誰在佩戴?在什么場合佩戴?佩戴者有何意圖?解碼者擁有怎樣的文化背景和知識儲備?同一件格紋圍巾,在愛丁堡城堡的婚禮上和在倫敦朋克俱樂部里傳遞的信息截然不同;同一條Keffiyeh,戴在拉馬拉的示威者肩上和戴在紐約時尚秀的模特頭上,引發的解讀也可能天差地別。它們既是文化傳承的載體,也是身份政治的戰場,更是全球化時代符號意義流動與沖突的鮮活例證。